第六章
(一)
李艳屏走进佟定钦办公室时,他正半躺在沙发上看书。李艳屏一眼掠去,竟然是一本现代小说《活着》。这本书李艳屏大学时读过,她在这本书里读到了贫穷、灾难、尊严,她很好奇佟定钦能从同一本书里看到什么。毕竟像佟定钦这样的高干子弟,从小生活在富裕的家庭,没受过苦,没挨过饿。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没有在书中受到什么触动。大概是因为肖松晚推荐过,他为了附庸风雅,才特地找来看。
佟定钦抬头看到李艳屏,兴致极好地问:“你看过这本书吗?这故事写得可真好。”
李艳屏敷衍道:“佟市,你这么忙,有时间好好休息吧!怎么还看起小说来。”
佟定钦笑,说:“你要知道,我可是语文老师出身。”
李艳屏也笑,说:“你当语文老师也就三年吧,教得好吗?”
佟定钦反问说:“你认为呢?”
李艳屏当然不敢说“不好”。在H市,哪怕随便在街上抓一个人来问,大家的回答恐怕都是一样。李艳屏点点头,心想如果肖松晚在就好了,他能把马屁拍得浑然不觉。
“我教语文虽然只有三年,但把一个班从高一带到了高三。在这三年里,这个班无论是卫生还是体育,文艺会演,都拿全校第一。而且,在当年的高考中,我教的学生拿了H市的文科状元,我所带的班,破了学校的升学率。”佟定钦列数他当年的光荣事迹,神情间得意扬扬。
李艳屏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惊奇而崇拜地点头。很多年以前,在她还是读书时,她非常相信所谓“有能力”的神话。但是进入市府工作后,她渐渐发现,所谓“有能力”其实未必是真才实料的能力,而可能由于天时地利人和,找到了别人无法拥有的捷径。比如佟定钦所吹嘘的“升学率”,完全可能是由于校领导的照顾,把最优秀的班分给他带的结果。再进一步说,“有能力”通常是领导对下属的判断,这其中包含了个人的感性因素,例如秦姐跟春姐实力差不多,怎么秦姐在后勤中心的地位就比春姐高呢,杨怀赋跟肖松晚的文采差不多,怎么肖松晚就能成为佟定钦的贴身秘书呢。各种各样的因素使领导者头上的光环显得神秘莫测,可是说穿了也许就跟佟定钦的EMBA文凭一样,一钱不值。
所谓政治,就是高台上做戏,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剥去了权力的那层外衣,也许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正聊着,有人敲了市长办公室的门。
能够直接敲门进来找佟定钦的,当然是事先经过佟定钦批准的。市府从大院铁门、各楼传达室,层层盘查,没有可信的身份和到访原因,是进不来的。来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李艳屏看来,不是一般的漂亮,是杂志里才能见到的,光彩照人,具有明星气质的漂亮。
凌丽,H市晚间八点档新闻的出镜记者。此外,她还主持了一个叫《活着》的新闻纪实类栏目。
佟定钦示意凌丽进来,凌丽点点头,缓缓地走入佟定钦办公室。李艳屏仔细地盯着这位H市的公众明星,觉得她比电视上亮眼,在举手投足间流露高傲的美。李艳屏更感觉到,凌丽在佟定钦面前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局促和不安,显然跟他是有一定程度的熟悉的——自从经过四年前的山洞暧昧后,李艳屏对一切经过佟定钦身边的漂亮女人都特别留心,她断定佟定钦是一只深藏不露的色鬼。在佟定钦身边工作后,她一直留心证明这一点。
凌丽大大方方地坐下,喝着李艳屏倒的茶。她是细长身材,脸型只有巴掌大,眼睛和嘴都细致得像用电脑软件修饰过,是典型的上镜脸。李艳屏出神地望着她,心想,这么漂亮的女人,即使是一市之长也难抵挡**吧!
李艳屏作为秘书,除非佟定钦示意,否则是不需要回避的。佟定钦没有让李艳屏离开,反而叫她也坐下,说:“大家年轻人聊聊。”
“小凌,好久没去看你爸爸了,他现在好吗?”佟定钦和蔼地与凌丽寒暄。李艳屏恍然大悟,原来凌丽也是干部子女,怪不得红得那么顺利。
“挺好,他最近可有精神了,天天跑去美术馆看画。还说要到张家界写生,回来自己也开画展。”凌丽回答道。做惯主持的人,语调总是高亢流利的,听起来永远像是很快乐。
佟定钦的时间宝贵,来访的客人通常直接就说明来意,凌丽很快便切入主题:“佟市,你也知道,我的节目《活着》的收视率向来很好,可是最近我们却常接到市委宣传部的‘指示’,说这个节目把老百姓的生活拍得惨兮兮的,扰乱民心,影响社会和谐。”
佟定钦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凌丽的意思了。
“我们又不是做《城市热点》,天天曝光社会的阴暗面。我们节目关心的是日常百姓,怎么会影响和谐?”凌丽虽然是在抗议,语气却是一股嗲劲。
佟定钦笑,说:“我看过几集,把H市的老百姓说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确实是让我们政府领导下不了台。”
凌丽嘟起嘴,一副撒娇的模样:“节目要出彩,当然要拍有特殊性的。老是歌颂社会和谐,那是给市府做免费宣传,领导是满意了,老百姓谁爱看?市委宣传部新闻处的冯处,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我是策划,也是主持,责任我是跑不了的,冯处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佟定钦点点头:“正好我今晚跟肖部长吃饭,我会跟他说说。”
佟定钦作为一市之长,不管他许什么承诺都是要兑现的。此时既然他已答应下来,凌丽也就不再多说。凌丽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按惯例,这个钟点来的人都是要吃午饭的。李艳屏正想趁着他们闲聊,不动声色地走开,没想到佟定钦却看了看表,说:“小李,我待会有个饭局,你替我陪陪凌丽吃午饭。”
李艳屏有点意外,她跟凌丽有什么关系呢,虽然市府里的饭局多如牛毛,可凌丽毕竟是佟定钦的私人朋友。凌丽看起来也不太乐意的样子。然而佟定钦很坚持:“吃了饭再走,就在我们迎宾馆。大家都是年轻人,交个朋友。”
李艳屏猜不到佟定钦的用意,可听他这么一说,知道这顿饭非吃不可了。于是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凌丽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回报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随李艳屏赴迎宾馆。
李艳屏随意地点了几个菜,半只口水鸡,半斤白灼虾,一个盐水青菜。都是常有饭局的人,对吃没有太讲究,再说女孩子们都要减肥。菜上桌了,两双筷子在饭桌上蜻蜓点水。李艳屏按着佟定钦的吩咐,摆出一副热情的面孔招呼凌丽。
话题慢慢上来了。凌丽是做惯了主持的人,似乎对谁都准备有一套说辞。她的言语快而流利,永远像蜜糖般地胶着在空气里。
“我能有今天,多亏佟市长的支持。他虽然工作很忙,可各方面的人情都能顾及到。我刚在新闻出镜的时候,他看完节目还打电话来给我意见呢!”凌丽说起佟定钦,当然全是好话。
李艳屏照例是点头同意。官场上的好话说不尽,听不完。在这个环境里,不要想着分辨哪一句是真心,只要全部接受就好。就算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也千万不要反驳。
“佟市长真是很亲切的人,我听肖秘说,他每天午饭过后还会跟你们开玩笑。”凌丽又说。
李艳屏笑着点头:“中午吃过饭,闲聊一阵子,佟市确实是很亲切的。”
凌丽的内幕消息简直比得上秦姐:“佟市长也很欣赏你,上次佟市长去看我爸,我听他说起,说现在用了个年轻的女秘书,很能帮得上忙。”
李艳屏应付凌丽像打乒乓球,人家来一句,她回一句:“我是尽本分,拿了这份工资而已。”
“说起来,我真佩服你们当秘书的。领导喜欢,那还事事顺利。领导不喜欢,那可麻烦大了。”凌丽假装无知地说。
李艳屏仍然是场面话:“佟市的确是很好的,他从来没骂过我们。”
凌丽也顺势而行:“佟市长人特别性情,他工作那么忙,可是连我这小小的主持人上门打扰,他也不会拒绝。”
知道对方身家背景过硬,李艳屏始终保持着客客气气。再说凌丽看上去也是水晶心肝做的人儿。两人接下去又说了些去哪买衣服,去哪度假的闲话,到临了,李艳屏也不知道这顿饭有什么意义。
既然无意义,也不必去想了,只当是日常事务的一部分吧!李艳屏在市府工作久了,知道无实际意义的应酬多如牛毛,全然不需要放在心上。
没想到,第二天,佟定钦竟然还特意问起这件事:“昨天你跟凌丽吃饭聊什么了?”
李艳屏愣了一下,如实回答说:“就是些女孩子上哪买衣服,上哪做保养的闲话。”
佟定钦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这一次安排很满意:“她是本地人,又是知名主持,人脉是很广。我把她介绍给你,是希望你们能做朋友。如果你们做得成朋友,她一定能帮你扩大交际圈子。”
李艳屏这才恍然大悟,说“哦”。
佟定钦说:“你从老家过来,一个人在这闯**,总要有个本地人带着你,才能更好地融入这座城市。”
李艳屏忙用感激的语气说:“我知道了,谢谢佟市关心。”
佟定钦继续说:“你既然是市府的工作人员,将来肯定要找一个跟你条件相配的男人。小丽认识的人多,层次也高,我让她多留心,有合适的介绍给你。”
李艳屏一时又愣住了,心想佟定钦怎么突然关心到她的感情问题了。他是不是看出了她在李云枞读错别字这件事上的鬼把戏,因此不喜欢她了?可是看佟定钦近来的态度,也不大像。又或许,佟定钦想借着关心她的个人问题,常跟凌丽联系?李艳屏心想,这个猜测可能比较正确。
最近肖松晚中午常跑出去,佟定钦时不时会向李艳屏问起:“有没有合适发展的对象?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李艳屏觉得跟佟定钦汇报这个问题很尴尬,通常说几句玩笑话,就带过去了。佟定钦也不勉强,继续跟李艳屏聊聊文学、聊聊历史。
(二)
肖松晚近来之所以频繁外出,是因为他写的书出版了。书是自费出的,书名叫《雨入霰林》,写的是些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诗歌。
肖松晚热爱古典诗词,也喜欢自己舞文弄墨。他的作品常常在市文联、工会等办的刊物上发表。有时在名字后边还特别缀着(H市政府办公厅)的字样,看上去很是风光。发表的作品多了,有人就撺掇他出书。肖松晚的作品还未达到能出版的水平,他托了不少关系,最后在一家出版社自费出版。当然,说是自费,估计实际上也不需要他掏很多钱。
作品出版后,肖松晚给秘书处的每个人都送了一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肖松晚同志敬赠,某某同志雅正”字样。给佟定钦的那一本,则写的是“请尊敬的佟市长批评指正”。佟定钦接过书翻了翻,称赞道:
“老肖,你可以啊!都出书了。”
“哪里,”肖松晚谦虚地说,“自费出的,现在出书很容易,只要付一笔钱。佟市你想出,也可以出一本。”
肖松晚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的。佟定钦能不能出书是一回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立刻就舒服了。
“看这一首,”佟定钦一边翻一边念起来,“斜入云山半面风,四时风光皆不同。莫笑人间多变幻,历尽沧桑句始工。”
“这是前年秘书处组织去武夷山旅游时写的。”肖松晚解释道。
佟定钦对肖松晚的作品没多大兴趣,他认真地翻阅了十多分钟,算是表示了对这位得力助手才华的肯定。最后,佟定钦合上书,笑着说:“老肖,心态摆得不错嘛!一方面能适应市府严肃紧张的工作,一方面还能咏诗作赋,增添生活情趣。”
肖松晚连连说“是”,并郑重地说道:“人生就得放得开,人生下来就得受苦受难的,让人快乐的是其中的过程。”
佟定钦点头表示认同,话题又转到了他热衷的政治历史上:
“你上次给我推荐的《万历十五年》写得真不错,里边有一段写海瑞,让我看了以后想到李云枞。他要是在明朝,没准也是个海瑞。”
李艳屏看过《万历十五年》,知道这句话看似好话,实际上完全相反。一般人说起海瑞,只知道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可《万历十五年》里写海瑞这个人物,却分析到在治理国家时,这种过分执著的道德名声,对行政管理的不适宜,说他是“到处惹事生非的人物”。佟定钦说李云枞像海瑞,也许正是暗示李云枞在市委常委会议上的诸多意见,以及他想在文化领域独显身手的雄心,是非常不合时宜的。
肖松晚点头,说:“改天有机会,我也向李市推荐推荐这本书。”
佟定钦笑,说:“那又不必。他现在忙着关注设立城市原点的事,哪还有时间。”
佟定钦虽然标榜爱好文学,实际上感兴趣的只是历史政治一类。肖松晚投其所好,给他推荐了一系列的《康熙秘史》、《乾隆秘史》,佟定钦都一一看了,并且表示看了以后受益非浅。市府的领导大都喜欢这类书籍,李艳屏觉得,这些书就是官场上的《野外生存技巧》,使人不必亲身经历,而能假想一个古今中外一般同的弄权世界。
三人正聊在兴致上,理论研究室的副科长钟少敬来了。钟少敬是个瘦子,大概因为思考得多,四十岁未到,头发已经见稀了。钟少敬在理论研究室的地位跟肖松晚在秘书处类似,即虽然不是头,却是谁也不敢忽视的中流砥柱。钟少敬为人也跟肖松晚差不多,态度恳切,沉稳有序,藏而不露。明眼人都看得出,钟少敬离开理论研究室,谋一个真正有权有势的官职是迟早的事。
每一次理论研究室接到上面下发的新的理论成果,钟少敬就会主动找佟定钦汇报。佟定钦看不下厚厚的档案资料,全靠钟少敬深入浅出地解释明白。
“老钟,”佟定钦对待钟少敬犹为可亲,“来看看,老肖竟然出了一本书。”
“哦!真厉害呀!”钟少敬附和地说。
“怎么,最近有下发新的指示吗?”佟定钦丢下肖松晚的事,颇有兴趣地问。
肖松晚和李艳屏识趣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钟少敬替佟定钦关上房门,把肖松晚和李艳屏关在了门外。
理论研究室从表面上看是个闲部门,可实际上,它掌握了从中央到市府的所有理论精神,每一次重大的思想活动、政治考验,都是先从理论研究室发起的。在佟定钦身边的人都知道,钟少敬在佟定钦心里有着特殊的地位。佟定钦在担任副市长时,就是因为从钟少敬那里,率先吃透了上面将要制定的大文化发展的意图,于是及时提出H市的“文化卫星城”发展计划,获得了从省领导到媒体的一致好评,在几位副市长中脱颖而出。担任市长后,佟定钦对钟少敬的偏爱有增无减,一方面是要及时吃透中央的文件精神,相应提出H市的发展口号。另一方面是通过检查各部门领导委托研究室的理论研究,知道下属的领导们在哪个方向上着力。每一次钟少敬敏感地意识到了动向,就会及时跟佟定汇报。佟定钦只要听个大概,心里就有数了。
李艳屏与肖松晚一起走出办公楼。此时已经下班,秘书处里一片空**。干了一天的活,大家都感到有点疲惫,脸上不由露出木然的神色。李艳屏在市府工作了不少时间,已经能直觉地判断出什么时候该赞颂别人,什么时候指责别人。此时,她觉得是时候以个人的名义向肖松晚表示赞颂了:“肖秘,你真厉害,都出书了。昨晚我捧着你的书一直看到十二点,都看得入了迷。”
这些话轻飘飘地送入肖松晚耳里,即使他是像古井一样幽深的人,也掩饰不住即将满溢的得意。他高兴地笑着说:“早点睡,早点睡,注意身体。我那些小诗,不值一提。”
“你谦虚了,诗写得很好,比专业诗人都写得好。”李艳屏也不管是否夸张,编织好的奉承之词全都一气说出。
由于李艳屏是中文系的研究生,肖松晚对她的好评非常信任。此时听了她的话,脸上那层冷漠的面具似乎完全卸下,对李艳屏发表了他的感慨:“我的爱好就是写写诗,没办法,从小就有这习惯。自从进了市府工作,为了坚持这一爱好,牺牲了不少休息时间。不顺心的事太多了,不写诗心里不痛快。”
“我也爱好写诗呀!”李艳屏说,“可就是写不好,也许是没有天赋。”
正说着,电梯口到了,李艳屏感觉一片高大的阴影挡在面前。她抬头一看,是秦岭。
(三)
李艳屏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她知道,官场上永远是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市府里的人事从来就是相互制约的。大家分布在一个棋盘的平衡位置,谁也不要向谁靠近,谁也不要与谁为敌。被秦岭看到她向肖松晚谄媚,绝不是什么好事。肖松晚得到佟定钦的重用,但秦岭作为秘书处科长,还是在名义上牵制着他。假若秦岭认为自己已经盖不住肖松晚,那么秘书处的工作就会滑向另一种态势。
说起秦岭,当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是从H市下属一区的某局小科员做起,没有任何关系背景,凭才华一级级爬上来的。秦岭调入市府十多年了,凭着一股平民子弟的韧性,从小秘书做到了秘书处处长,此中经历的,大概也是个忍辱负重的过程,受过多少委屈,只有他自己清楚。也许是从事秘书工作的时间太长了,做得太尽职了,大家都认定他是个干秘书的,始终没有机会到市属局里做个某局。
在官场上,就算是要退休的人,也不能把他忽略;就算是看上去要干一辈子秘书的人,也不能把他当闲人。这一点道理,李艳屏是知道的。不幸的是她拍肖松晚马屁正好被秦岭看到。眼看着肖松晚势头日盛,秦岭心里难免会产生不平衡。文人大都气量小,犹其在市府里。李艳屏能够想象得到,秦岭为了扼制肖松晚的气势,肯定要先压住向肖松晚靠拢的人。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岭的安排让李艳屏感到诸事不顺。例如让她写一份材料,秦岭草草吩咐她起一个稿,然而初稿刚交上去,秦岭转了个身,就立刻告诉她,稿子里的精神跟领导意图相差太远,需要大幅删改。好在李艳屏所住的单身宿舍离办公楼不远,当天晚上,李艳屏只得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写稿子,一直写到深夜。某天下午,她根据肖松晚的安排,随综合二处出去调研,还没走远就接到秦岭的电话,叫她回来参加党员学习。李艳屏无法,只得向二处处长张全斌说明情况,自己一个人打车回市府。这些杂乱的小事,让李艳屏感到气郁,她本来是有能力把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的,现在工作量增加了不说,重点是太多颠三倒四的事情发生,会让别人觉得她做事杂乱无章,能力不足。
一天,秘书处与综合一处联合开会。事先秦岭通知李艳屏的时候,说是党员学习会。到正式开会的时候,才说要讨论林业局某个计划的宣传事宜。李艳屏顿时变得措手不及,心情也格外紧张。会议本来说是两天后才开的,相关文件她还没来得及看,其余一点准备也没有。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李艳屏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如针刺一般。她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出会议取文件,到汇报文件精神时,又结结巴巴了好久。综合一处处长叶一苇很不高兴,沉着脸说:“你们秘书处就是这么配合我们一处工作的?”秦岭一脸陪笑,解释说:“原本会议说是两天后才开的,我们小李大概还来不及准备。你也知道,她每天还得为佟市的工作忙。”
他的话看似圆场,实则是火上烧油,叶处的脸色更加黑得像锅底:“那你下次找个没那么忙的人帮我们。”
会议结束后,两个科室的人都无声地散了,这小小的风波看上去像没发生过。李艳屏一个人失落地坐在会议室里,心里的委屈不知怎么吐出来。在市府看似平静的空气下,所有的错误都会像经过放大镜般暴露在阳光里,那是会在某一刻噼里啪啦烧掉的。她知道,经历了这个小小风波,叶处很可能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再找她做事。她像无意中困在蜘蛛网里的昆虫,不管怎么挣扎,还是被牢牢地粘在网里。她懊悔地想,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只因为她对肖松晚说了几句拍马屁的话。
秦岭和肖松晚高声谈笑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李艳屏恨得咬紧了牙,这些狡猾的官场老兵。他们哪怕是暗地里恨透了对方,表面上还是极为逼真地表现出亲密、合拍,而她这个本是争端两极之外的人,却无端做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成为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更让人觉得气郁的是,所有的算计、陷害,都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下进行,让人找不到破绽,无处可避。这个虚伪的环境,这讨厌的牢笼。
李艳屏恨死了秦岭那双灵敏的耳朵。在她看来,她选择向肖松晚献媚的时间,是非常合时宜的。佟定钦对肖松晚的器重远远多于秦岭,她要与肖松晚打好关系,就必须抢在肖松晚升官换职的前一天。这是政治场上的另一条潜规则,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有用,锦上添花实在是在后知后觉了。然而此刻,她隐隐地感到了害怕,精神上遭遇陷害同样是危险的。身在秘书处,得罪了秘书处处长秦岭,怎么会有好果子吃,温兰就是个近在眼前的例子。
(四)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李艳屏在替佟定钦收拾桌子时,无端地想起这句诗词。她在想当年林黛玉身处深不可测的贾府,怎么去忍受贾府里每个人的不怀好意、明刀暗枪。
被秦岭暗算的日子不知哪一天才到头,她越来越感到压抑了,秘书处共同凝结出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官场上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她发现秘书处的同事对她的态度冷淡了。这也许是她过于敏感,可市府里所有的人都是敏感的。他们表面上什么也不说,其实心里都有明晰的判断。谁在秘书处得势,谁在失势,每个人心里都像一台电脑无时无刻都在分析。
李艳屏知道,自己既然在市府里工作,就像天天踩在钢丝索上。即使没有因为靠拢肖松晚而得罪秦岭,她这个年轻的女秘书,在市府这片汪洋深海中,连小虾小蟹都算不上,凭什么能得到佟定钦的重用,凭什么能借此迅速得势?有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早就产生想法了。在市府里工作,人际关系是第一要务,人际处理得不好,一时大意得罪了某人,报复很可能接踵而至。在佟定钦身边工作不算什么,安守本分也未必能躲过。领导只看大方向的事,细节上从来不过问。有心整人的大可以绕过领导,于不经意处踩上一脚。中国一千多年的官场文化,小说秘史里记载的都是办法。
在佟定钦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佟定钦与家人的合影。那照片大概有快二十年的历史了,照片里的佟定钦很年轻、英俊,他的太太吴英,也是一副正当盛年,青春貌美的样子。李艳屏替佟定钦收拾桌子时,总会看到这张照片,这照片让她回想到过去——二十年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她是怎样怀着崇敬的心情仰望佟定钦的。
想起过去,李艳屏不禁为自己某些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当年佟卫国病逝的消息传到F镇,整个F镇都像失去了亲人。受过他恩泽的乡亲们号啕大哭。那位官至中央某部部长、人大常委代表的老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虽说不上为F镇做过些什么,但偶尔地利用他的权势和地位,还是让部分父老乡亲受惠了——例如让李艳屏家倒塌的房子一日之内修好。他在F镇就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他甚至代表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因此,当乡亲们自发地走到佟家祖坟,为佟卫国烧上一炷香时,李艳屏也紧跟在母亲的后面,难过得掉下了眼泪。
F镇是一座极小的城镇,F镇以外有广大的世界。李艳屏现在才明白到,权力的力量并不是谁都可以使用,也不是随时都能发挥效用。主要取决于谁在使用,怎么运用。现在她已经如愿在H市了,甚至是进入了H市府,在佟定钦身边工作,那又如何呢?往日的幻想已变成现实,她已经无比地接近权力中心,然而她所得到的极其有限,现在她被人算计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佟定钦回来的时候,李艳屏还在擦桌子。她擦得很入神,擦了很久还是觉得桌面上蒙了灰。佟定钦见李艳屏正在尽心尽力为他工作,不由和蔼地向她打了声招呼。他的办公室每天有清洁工人打扫,但是为了落实保密制度,以及处理事务的方便,他特别吩咐李艳屏替他整理办公桌上的杂物。此刻,从他那个角度看去,她在擦办公桌时的样子是那么认真,简直就像个贤慧的妻子。
“佟市,你回来了。”李艳屏意识到自己干活走神了,她连忙飞快地收拾好桌上散乱的文件。
在慌乱地从佟定钦身边经过时,她一不小心,“啊”了一声,像个笨重的玻璃瓶子般被佟定钦绊倒。失控的身体重重地跌到佟定钦身上,两个人躲闪不及,一齐向地毯倒去。
李艳屏的身体是柔软的,多肉的。她那饱满的胸部,在触碰到异性的炽热的身体时,像个正在发酵的面包般膨胀起来。佟定钦毕竟承受了她的整个重量,撞得肩膀生疼,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表情复杂。
李艳屏慌慌张张地想爬起来。然而刚才那不经意的一跌,确实是摔狠了。她用她细弱的双手撑起身体,想迅速地站起来,可是身体却不由她控制的,颤抖着,再一次跌撞在佟定钦身上。
在身体紧贴的刹那,李艳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规律,有力,怦怦作响。她有点恍惚,仿佛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黑黝黝的山洞里。许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依然是温的,软的,宽厚的,就像是从来没变化过。然而,在那激烈的心跳中,她又分明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是的,一定有些不一样的。
当李艳屏挣扎着爬起来时,她觉得自己像一棵被吸干了水分的蔬菜,身体里所有的活的气息,已经被佟定钦的体温吸走。她羞愧地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低着头,连声向佟定钦道歉:
“真对不起,我怎么会撞到你,”李艳屏说,“最近真是忙糊涂了。”
佟定钦仿佛是随着那重重的一撞,还未回过神来,脸上既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生气。他花了好半天工夫,才调整好原先的笑容,和蔼地说:“没关系,刚才摔得有点痛。你呢?”
李艳屏使劲地摇头:“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最近工作有点乱。”佟定钦的声音慢慢地柔和了:“我知道,最近工作挺忙的。你别想太多,早点回家休息。”
李艳屏想起秦岭下班前的吩咐,不失时机地告诉佟定钦:“我还要去省博物馆。最近正好有一个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回顾展,秦处叫我去看看。”
佟定钦脸色一沉:“都下班了,还要去做这些事?”他略想了想,说,“那正好,我也要往那一头,送你一程吧。”
作为秘书处的一员,李艳屏常坐佟定钦的车。但是在下班时间,晚上,却又是第一次。佟定钦的专车是悬挂着厚厚的窗帘的,光线穿不透,车里一片漆黑。这黑暗的空间就像是迷失在大海里的一条船,使人既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也不知道要驶向哪里。
空气里充满了让李艳屏害怕的味道,她害怕在黑暗中与佟定钦共处。为了让气氛显得不那么尴尬,李艳屏再次向佟定钦抱歉地说:“对不起,佟市,我太不小心了,真对不起。”
然而佟定钦哈哈大笑:“没关系,人难免都有失神的时候。”
汽车在闹市里跑不快,开一阵、停一阵的,一直听到引擎哧啦啦地响。李艳屏坐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于黑暗中出了一身的冷汗。车子并不挤,可她感觉得到佟定钦的身体正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她。她不敢躲闪,也无处可逃。车到闹市时被塞在了车流里,好长时间动弹不得。就在那段时间里,李艳屏觉得世界是静止的。佟定钦身体像鱼一样紧贴着她。他那松软的皮肤,就像恶心的鱼鳞般吸附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她本能地羞缩了一下,可佟定钦立刻又贴紧了些。车里缺乏光线,于是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无数的人声、车声以及喧哗声、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股巨大的、分不清、辨不明的杂音,就像是洪水来袭,朝她排山倒海地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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