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马没找到,砖又跑了

李贤决定带着五块雕马砖以及六马图卷、二帝实录再去北司马院斋戒求告,也不是一时心血**。他早考虑过这事。

去年夏天“昭陵六骏失踪”,阎立本一口咬定“先帝选定孙浪去找寻六骏”,当时李贤就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后来揭明,孙浪原来是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外孙,他心里更有点酸溜溜的。

要论与先帝的血统承嗣、远近亲疏,他李贤才是中宫正出的皇孙,文武双全聪明敏捷,还是六骏失踪的第一发现者。而且他就生在昭陵,从小到大也不知多少人说过他是“受太宗英灵感激降诞”。祖父选定的找马人,为什么不是他?

他跟大哥抱怨过,大哥只笑笑说:“这案子太过奇突,又涉及李武长孙几家,你的身份,可能阿翁觉得反而不方便吧。”李贤听了觉得有理,也就不再去想了……直到他这次再来昭陵。

命人开掘长孙无忌旧墓之前,他已上陵山南坡寝宫沐浴奉祀过,也命人把北司马院里六骏光面石屏上绑缚的粗布取掉了,随时注意灵异变化。变化当然是没出现,墓室里也没找到他们预期的六骏石马,李贤六神无主,发一顿脾气。夜里身边侍僮倒提醒了他:

“什么长孙浪啊,狄仁杰啊,看来都靠不住。太宗皇帝最爱重的,还是承嗣嫡孙。这找回六骏的大功,还得由殿下自己来承当。”

这侍僮名叫如意,他和此行随侍的两三个少年户奴都是赵道生选送到李贤身边的,个个机灵俊俏,很受宠爱。话说得虽近似奉承,李贤听着顺耳,又想了半夜,决定带着那些雕砖图书再上北司马院,虔诚斋宿,无论如何也要从祖父祖母祭殿里找出下一步行动的灵应指示。

打定主意,他一觉睡醒,先命人去索要浴桶和热水。在长孙无忌旧墓那边折腾一整天,挖掘扬曝,他头发身上又沾了不少尘土泥垢,需得先在陵署好好泡浴清洗一番。他还记得北司马院山上缺水,爬上去以后再沐浴就费事了。

侍僮出去传话,又端进早膳。李贤刚要叫人去长孙浪和狄仁杰宿处拿六骏雕砖,正好左卫率史元真进来回事。想想那五块马砖和六骏图、实录都是庄重礼器,随便命个下人去索要,不太妥当,李贤便命史元真亲自去办。

他自己在堂上吃完早点,热水和浴桶送到了。几个侍僮指挥着粗役将浴桶抬进寝室,又搬来屏风挡遮,服侍李贤宽衣。这时史元真也捧着朱漆小箱上堂,禀报已从长孙浪处取来五砖和书图。李贤从屏风内伸出头瞧一眼,命他先放在书案上。史元真又禀告:“狄仁杰今日想去巴水谷刑徒营,再勘察一遍那些囚工失踪处。”

李贤并不在意那些被灭口的刑徒囚工,他更关心六骏石刻的下落。狄仁杰的推断不准,他对之很有点怨气,可再想想,现在就把狄仁杰裭官下狱,也于事无补,不如再给他几天时间“将功补过”,也就答应下来。

“巴水谷离陵署极远,容易脱逃。”史元真立在屏风外提醒李贤。李贤又想一想,再探出头向自己卫队长道:

“既然如此,你带两个人,跟狄仁杰去走一趟吧。看紧点,我倒不怕那胖子跑了,别让他再做什么手脚欺瞒糊弄我。回来以后,你上山去北司马院找我汇合。”

史元真应喏,行礼退出。李贤又看一眼放在书案上的朱漆小箱,便缩回热雾腾腾水花四溅的屏风里,跨入浴桶,准备清洗完毕带箱子上山。

那也是他在昭陵最后一眼看到雕马砖和六骏图卷、两朝实录。

洗干净身上泥尘,换一套新素服,挽好发髻裹紧幞头,李贤再转出屏风,书案上的朱漆小箱不翼而飞。

他还道是自己眼花了,揉一揉双目再看,堂上正对门口的壶门螺钿大书案,案上只有笔墨纸砚、堆垒奏牍文匣,哪有史元真方才捧来的那具朱漆小箱?

难道他劳累过度,方才泡在浴涌里睡着做了个梦?李贤忙命人去传史元真,又让人再去长孙浪和狄仁杰共居的客舍,找一找那些物事还在不在。

下人们看他脸色,都知此事重要,飞也似地跑去跑回。那三人都不在陵署客院里了,长孙浪房中行李里也没发现砖图。李贤不是做梦,史元真早上的确已经把装有砖图的朱漆小箱捧到了他房中书案上,侍人也都看到了。

接下来自然是鸡飞狗跳一顿严查审问,太子在内室沐浴期间,都有哪些人出入过堂上?

人其实不少,他身边侍僮进进出出的,从携来的大堆行李里找出沐浴香丸、清洗皂块、浸润药材、擦拭头发身上的大小巾帻等,川流不息入内奉用,都得经过客舍堂上再转入屏风之内。他们手上也都拿着巾祔箱匣,如果有人混杂其中,趁人不注意从书案上拿起漆箱带走,确实不算太显眼。

可东宫侍人偷偷带走那箱子干什么?不要命了?

对,侍人……李贤努力平复慌乱心绪,沉气静思。他沐浴期间,只自己身边人在出入,要是有什么陌生面孔,早被指认出来了。所以如果书图砖是被人偷走,那就是自己身边出了叛逆……谁呢?

点查人头,果然有一个失踪的——昨夜在内帏侍奉的户奴如意。

“怎么是他?”李贤又惊又疑。转念一想,自己刚开始洗浴时,如意还在身边侍候,中途命他出去拿香药,之后那僮奴就没再出现。自己身边侍人多,也向来不注意这些……怎么这贱奴竟敢偷走他的重要物事?

偷走了又能做什么?又不是金银珠宝,能变卖换钱。五块青砖、一卷图画、几卷史书,一般人根本不认得是啥。也就局内几方势力才会打这些物事的主意。

如意的背后主使是谁?他被谁收买了?

查了一天这个,还没结果,长孙浪从陵园里回来了。一听说砖图丢失,这小子也着急,帮着跑前跑后查问找人。陵署客院占地并不算太大,集中人力搜索到天擦黑,有人报:发现了如意的尸体。

昭陵陵署建在陵山脚下西南,院内一半以上房屋都是客舍,供长安来使及陪葬朝臣家人亲友留宿使用。李贤此次带来昭陵的人不少,他自己及卫士仆役住了客舍区域正院,长孙浪狄仁杰共居的院舍在右首,左首则是明崇俨一行所居,上官婉儿等女官距离最远的后院,背靠陵山。如意的尸体,就是在客院后墙内的斜坡树林里发现的。

李贤带着长孙浪赶到现场,远远便瞧见这侍僮吊死在一棵大柏树的粗桠上,头悬在绳圈之内,身子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

走近细看,如意面朝陵山,双脚离地面约一尺远,脸色黑紫,舌头外突,模样煞是吓人,看样子早死透了。搜索他的下人发现他以后,没敢挪动,飞报太子得知。

长孙浪自告奋勇,上前把尸体举高放下来,在树下草丛里摊平放倒,细查死因——不用查,如意脖颈上有深深的勒痕,痕迹与吊住他的粗绳纹印完全相合,咽喉下巴和舌骨也有断裂,身下失禁,就是勒吊气绝的。

“这贱奴偷走马砖图书,然后……自尽了?”李贤皱眉,“你们在附近搜搜看,有没有失物?”

长孙浪领命组织分派人手,在附近的山坡树林荒草里划片搜索,还特意指定二人翻出围墙外去搜找那盛装马砖书图的漆箱。李贤又命人去陵署找个积年仵作来仔细验尸,心里想着,如果狄仁杰在此,能省好多事,那中年法官验尸的经验比长孙浪丰富得多,上次赵妃之死就……

他心里一阵烦恶,不愿再多想,胸中恐慌却象暴雨之前的乌云一样越涨越大,吞噬掉他的清明理智。

如意这失心疯似的自杀,若在别处也罢了,偏偏又是在昭陵主寝山下,昨夜还和他……

这一大群人跑来陵署后院,又发现有死人,消息很快传开。穿戴帷帽的上官婉儿先领着两个侍婢前来看视究竟,紧接着,明崇俨也出现了。

李贤这才注意到,如意上吊自尽之处,离上官婉儿等女官居所最近,其次就是明崇俨所居客院,离他自己住的正院和长孙浪狄仁杰居住都较远。明崇俨看完尸体,问明情由,立在当地只是摇头,脸色沉黯。

“明师有什么新发现?”李贤咬着牙问,自己心虚得厉害。

明崇俨淡然回复:“没有新发现,还是旧怨灵。先帝怒气不解,仍因一样的缘故,又召走了雕马砖等物。”

“召走……”李贤气窒胸膛,“那这户奴,也是先帝命他上吊自尽的?”

“诚然。”明崇俨又看李贤一眼,唇边掠过讥嘲笑意,“行止不谨,污秽禁内,着即赐死。”

李贤闭上双眼,认真考虑,如果自己现在就拔刀杀了这术士,后果能有多严重?

他这点床帏偏嗜,父母兄长都早就知道,大概内宫贵戚也都传遍了。既然没耽误娶妻生子,就不算个事。他父母大哥都睁一眼闭一眼的,别人谁敢多嘴?时间长了,他自己早习惯,也不觉得该注意避忌。但是在昭陵么……

在昭陵,那可能还真算个事,因为祖父太宗皇帝很厌恶这个。

李贤听说过自己大伯李承乾的遭遇。太宗嫡长子,入主东宫十七年被废,其中一条罪状就是“宠幸太常乐童称心”,气得太宗以酷刑腰斩了那侍僮……或许是我改名改得不好了,李贤苦笑着想,给那小奴改个什么名字不好,偏改叫“如意”

然而明崇俨怎么会知道昨夜他的内帏安排?还把今天的失盗死亡又都归给了“太宗降怒”也许收买如意、命他盗砖又杀人灭口的,正是明崇俨?

李贤睁开眼,盯住父亲宠信的术士,恨不得能用目光扒开他的皮骨直见其内心。明崇俨平静回望,浑不在意。

“敢问明师今日都在做什么?”李贤质问,“我这户奴身死之处,离明师下处不远呢。以明师的神通,作法命一个小奴上吊自尽,也容易得很吧?”

“崇俨自昨日目睹长孙空墓,心有感应,退回客舍,便一直闭关沉思、神会英灵,始终未出房门,更未与外人见面交接。”明崇俨淡然回答,“殿下可讯问我客舍中任何人,若有不实,甘愿领罪。”

他客舍里服侍的下人,都是他的徒弟党羽,讯问有什么用……李贤瞪着明崇俨,二人又争执片刻,忽听陵署方向传来喧闹,长孙浪抓着那个朱漆箱子跑过来。

“找到了?”李贤一见大喜,旋即又失望。长孙浪是拎着启开的箱盖在跑,手上一晃一晃的,箱内明显空无一物。

长孙浪跑到他和明崇俨跟前,先喘口大气,才道:

“发现了盛装马砖和书图的这只箱子,就在明阁主居住的墙外草丛里丢着,可惜箱子空了。”

他指手挥臂描述空箱发现地,离如意上吊的这地方颇有一段距离,李贤听着,也觉得长孙浪好似是特意到明崇俨居处附近搜索来着。他瞄一眼术士,明崇俨依旧面无表情,只问一句:

“长孙将军能确定,这就是装载失物的箱具无疑?”

“那当然。这朱漆柳条箱是我从周国公宅找出来装砖和书图的。当时在库里房里翻寻好久,才找出这么一只大小合适又轻便结实的,带着长途走路最合用。”长孙浪说着扬一扬手上漆箱,又问明崇俨:“箱子不算啥,敢问明师把里面的马砖和图书放哪儿去了?”

所以他也怀疑这场失盗案是明崇俨搞的鬼么?李贤忽然看自己这同年生的表兄顺眼多了……对,昨天明崇俨还在指斥长孙浪与上官婉儿私通,导致太宗降怒不肯命六骏回归。他装神弄鬼的报应来了。

李贤又扭头瞧一眼上官婉儿,小女官立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几个男子吵架。

很好,李贤忽然生出欣喜。上官婉儿笔头厉害,长孙浪很能折腾,他们几人联手,应该可以把昭陵这些晦气事都推到明崇俨身上,进而再拖天后下水,都不是不可能……当然,先查明实据,证实“明崇俨主使盗砖”最好。

面对长孙浪的质疑,术士自然坚执不认,只说那空箱大概是凶手特意抛到他居处附近栽赃的,与他毫无关系。李贤想定主意,开口道:

“六骏雕马砖、图卷和史籍与宗庙社稷关系至重,决不能有失。不怕明师恼我,这得在陵署之内仔细搜索查抄一遍,自我房内开始,所有能藏物事之处全部过筛。阿浪,所有人手由你分配,赶紧办。”

他既带了头,别人也无异议,一场大索起头。长孙浪将陵署内所有人集中到一起,先验明各人身上都无失物,再打散编排、分派搜查,明火执仗通宵彻夜查找起来。

这么折腾了两天,昭陵陵署院内和附近每一寸房屋土地都查遍了,那五砖和图书都无踪迹。次日史元真和狄仁杰从刑徒营回来,听说此事,也加入查找。李贤先命狄仁杰去给如意验了尸,又向他说明自己和阿浪对明崇俨的怀疑,狄仁杰却大摇其头:

“殿下恕臣直言,如意不是被明崇俨蛊惑自尽的,那些砖石图书……只怕也不是明崇俨所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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