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史元真

阿浪比史元真一伙晚了大半天出发,自携三马,轮流换乘,向着关中疾驰。李贤和狄仁杰盼望他半路追上史元真,但他怀疑自己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从洛阳到长安,八百多里地,走最快捷的北道,也要经历二十七驿。要按兵部规程,大唐四等邮驿中最快速的“驿使专赍”,日行可达五百里甚至“八百里加急”,但那只是文书中的速度。

两京驿道并不平坦,象阿浪这样年轻敏健又有几匹骏马换乘的人,日行十驿三百里,已经非常疲累。夜晚看不清道路,还必须投宿休息。

东宫前几年依托官驿,组织起了自己的一套传讯机构,每一驿都有负责秘使。李贤将令符交给了阿浪,他每到一地得先找人并解释说服一番,东宫驿使才肯向他说真话:

史元真带两个心腹卫士,大半天之前刚刚经过本驿。

每一地都如此。史元真虽未持令符,但他是东宫左卫率,这几年频繁来往于两京之间,每一驿人头都熟,比阿浪办事轻松多了。阿浪追了他整整一日,感觉自己反而落后更多。

没办法,两京路上的驿站,都还不知道史元真叛逃的消息,当然仍会奉承照料他一行。就连驿站里最好的马匹,也都提供给史元真了,阿浪换马时只能拿到次等的。

当天日落之后,阿浪冲下山道,到达第十三驿陕州馆,得知史元真此时大概已经进了旧函谷关。他浑身酸痛,倦惫欲死,倒头就睡,次日天还没亮就起身,继续上马追赶,几顿饭都是在马背上啃着胡饼就冷水胡乱吞咽下去的。

没追上的时候,还只是劳累艰苦,要是他真的在半路就追上了史元真,很可能会被直接杀了——史元真身边至少还有两个同族卫士,阿浪是孤身一人。

他从东宫出发得太急,没时间等着李贤给调集帮手,而且他怀疑这帮养尊处优惯了的禁军卫兵跟不上自己疯跑狂奔的速度,只会拖累他。李贤和狄仁杰说会安排其它军官率队跟上去接应——大概能及时给阿浪收尸。

一路打马疾驰,阿浪一路生自己的气。要是只为了追捕史元真,他才不肯如此吃苦受累、以身犯险。史元真忽然叛逃,不伺候太子李贤了,又和阿浪有什么关系?他自己也天天寻思盘算着怎么逃走呢,说不定还该向史元真虚心求教一番。

他只是……不能再任由那些物事脱离自己手中,让史元真带走。

最大的成功机会,只有一次,是狄仁杰告诉阿浪的。

他跑到旧地灞桥驿,出符换马,调转笼头,直行北上,过东渭桥,奔上高陵和泾阳之间的官道。

史元真一行午前过灞桥驿,阿浪问了驿将,得知他们果然是向西去的——西行六十里就是长安城,史元真还有不少家人族亲聚居在长安,他得先去通知安置一番。洛阳发来的抓捕查抄文牒,很快也要传送到西京了。

阿浪不进长安,直接北上去昭陵,少兜一圈,能比史元真少走百十来里路程,抢回半天时间。在泾阳驿换过最后三匹马,他不再爱惜畜力,拼命鞭马飞驰,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奔入昭陵陵园。

他也没进陵署,一路喝叱着拦路军士往刑徒营驰去。那又是一段不近的路程,好在他熟悉陵园里的道路,渐渐昏黑的夜色也没能阻止他直入巴水谷。谷地上口忽然亮起一点点火光,阿浪长吁出一口气。

总算及时赶到了。

离那火光和茅屋还有一段距离,阿浪跳下马背,先摸一摸腰间刀柄,再从鞍上卸下弓箭,拧弦上紧。他没跟史元真交过手,不过看那突厥将军身高体壮的模样,估计武艺不错。正面一对一,阿浪未必打得过他。何况他可能还有帮手。

还是埋伏偷袭比较合算。

抽箭上了弦,阿浪猫低腰,放轻脚步接近那座原先守卫值宿的土坯房。自从去年刑徒营出事,这里的房屋设施都废弃了,简陋土房的门窗都已不见,只剩几个大黑洞口。那摇晃的光亮就是从洞口之内射出的,有人在房内燃着火把找寻什么。

和狄仁杰推测的一模一样。

阿浪心下叹口气。那个中年胖子,脑筋清楚的时候神机妙算、百言百中,运气不好的话就什么都想不明白,完全是个没用的废物……史元真这事,他哪怕早一天发现,阿浪也不至于折腾得这么辛苦。

屋里有几个人呢?阿浪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没听到交谈声或多人脚步声,似乎只有一人。土屋附近也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很好,看来不会稀里糊涂丢了命。

火光忽然一闪,随后变亮。屋内人举着火把走近门洞,很小心地先伸出门外,在附近晃一晃,才跨步出屋。阿浪离门口有一段距离,没被照亮,他直起腰拉满弓弦:

“史卫率,别乱动——把你手里包袱放下。”

阿浪没看到屋中出来人的脸孔,就先认出了那一堆蓬松的大胡子。史元真须发散乱、衣衫狼狈、浑身覆满泥尘,是这几天拼命赶路的结果,阿浪知道自己也一样。

听到他叫唤,史元真身体一僵。他左手举着火把,右臂挎了个脏污的包袱,定睛看清阿浪的持弓姿式,发出一阵苦笑:

“果然是你啊,阿浪……我来路上还和人说,要是真有人能这么快追上来,那只有你了。别人行动身手都不能这么利索矫捷……”

“少废话!”阿浪喝斥,“放下包袱!不然我一箭穿了你!”

史元真举手示意,慢慢弯腰,将右臂挎的包袱褪下来放到地面山石上:

“奇怪,你能追上来没啥,可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刑徒营?哦……是了,狄仁杰猜出来的吧?”

阿浪嗤一声:“知道了你是个反贼,那在陵署失窃的五块雕马砖和六骏图、史书,是被谁偷走的,还不明明白白?那天早上,二郎一边吩咐人抬水进房洗澡,一边命你去找我要马砖书图,那时你就动了歪心思,想好偷窃和藏赃手段了吧?”

史元真并不否认,放下包袱直起腰,满脸自豪:

“我知道东宫的排场,也知道二郎的洗浴习惯,其中有很大机会。冒险一试,果然成功。”

“是啊,你把那柳条箱子从我屋里拿走,趁人看不见,快手快脚地先把箱中马砖书图拿出来,包起藏好。”阿浪扬扬下巴,指他脚边包袱,“你再从路边随便捡几块石头放进箱子里,捧到二郎居室外头,看准机会进去,向他禀告砖图已取来。你知道他进了屏风后面的浴桶,不会湿淋淋出来开箱看图画书籍之类,他又一向信任你。你在他眼皮底下,把箱子放到书案上摆好,然后退出去。此后再发现丢窃失物,任谁都怀疑不到你了。”

史元真摇摇头:“风险还是很大,没你说得这么轻松。我得在二郎洗沐完毕、开箱查看之前,再找人把那箱子拿走。否则他开箱一看是石头,不全都漏馅了?”

“对啊,所以那个倒霉死鬼如意就被你抓住了嘛。”阿浪嘲讽,“你是二郎的心腹,他也是,你二人想必交情不错,他做梦也不会怀疑你要害他。你随便编个借口,叫如意进屋去把那箱子拿出来给你,又把他带到后山树林,用绳索勒死他,布置成他被神明蛊惑、盗砖上吊的模样。”

史元真叹口气:“在昭陵里,这种事看上去似乎挺正常的……可惜有个狄仁杰在。”

阿浪嗤笑:“你也知道狄公善于查访疑案,这一番做作恐怕瞒不过他,所以还得找人嫁祸。你倒空那柳条箱子里的石块,把箱子丢在明崇俨居室外面。可惜这种嫁祸太幼稚,当时狄公就说不像样。明崇俨气力有限,如意又对他有戒心,明崇俨想暗算勒死那侍僮,可不容易。换成史卫率你,就简单得很。”

他目光在史元真的壮硕臂膀上打个转,继续说道:

“丢掉空箱子,你回房去打行李。刑徒营离陵署远,要仔细探查,就得在这里过一夜。你把马砖书图暗暗藏进过夜的铺盖,放上马背,匆忙去见狄公,同他一起来到这里。狄公下到谷地,去查看原先那些囚工做石雕的地方,你有大把时间留在这土屋里挖坑搬砖、埋藏包袱……怪不得后来我们在陵署各房各院里挖地三尺,几乎把每条砖缝都掀开,还是找不到失物,原来早被你带到这里来了!”

想到当日在陵署里紧张大索的辛苦疲累,阿浪咬牙切齿,手上用力,将弓弦张得更紧,箭头对准史元真胸膛。突厥将军举着火把陪笑:

“倒是我小看了你长孙郎。我还觉得我那计策高明得很,连明崇俨并狄仁杰一并都瞒过了,至今没人怀疑到我。没想到你居然能把其中头绪推测猜度得清清楚楚,像是亲眼看见了一般,这能耐,不在狄怀英之下呢。”

阿浪又哼了一声,心下也有点得意。他从东宫出发时十分仓促,狄仁杰只简略说几句“毒盐是史元真的,马砖也是他偷的,藏在刑徒营守卫旧屋”等,其余细节,大半由他自己在这一路上自己推想出来。和史元真当面对质一番,居然全中,他也觉得自己长能耐了。

“你为什么要偷这些马砖书图?”他质问,“又不是金银财宝,拿到外面都是不值钱的玩意,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偷它们干嘛?”

史元真叹口气,毛茸茸的脸孔上露出黯然神色:

“那些书卷,我倒没用。但是雕有天可汗坐骑的马砖,还有那卷图画,如果能带到塞外去,能大大激励我突厥部族齐心复国……你知道那六马中至少有一半都是我突厥纯血神驹么?”

“是吗?”阿浪倒没往那方面想过,“特勤骠,飒露紫,什伐赤……这几匹马名里有突厥语是吧,我好象听谁说过。那又怎么了?突厥良马在汉地贵家挺常见的,不知道给太宗皇帝进贡过多少呢。”

“进贡?”史元真冷笑一声,“你要这么说也行。不管牧主情愿不情愿吧,反正这些宝马神驹一匹接一匹都到了天可汗帐下,驮载着他东征西战大杀四方。唐军兵锋旗帜打到哪里,哪里都是心惊胆战,觉得天意不可违,太宗皇帝就是金甲战神转世,谁也抵挡不住,趁早投降了还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可唐家太宗都死去二十多年了,儿孙一代不如一代,我就不信,天神至今还能佑护住他唐家江山社稷?这不,连太宗陵上几匹石马都保不住了嘛。”

他说到后来,渐露激动口气。阿浪仔细听完,判断:

“你要把马砖和图画带到塞外你们突厥部族去,证明唐家天命已失,太宗皇帝也保佑不了儿孙皇位和唐军战力了,是这意思吧?好象有点道理哎……这么说来,北司马门院里原先那六马失踪,也是你史卫率搞的鬼?”

史元真哼一声:“我倒想,可我哪有那么大本事!狄仁杰和你不是已经猜出一半真相,断定那是原昭陵令姬温的大手笔?可惜,也只猜出一个主使人,另一个……狄仁杰不是推测不出来,他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而已。”

“是谁?”阿浪更懒得想。他精力都集中在维持张弓力度上呢。

“你说呢?”史元真摇摇头,“为了不让长孙墓过早暴露,此案主使人在陵署毒杀了你那族兄小赵国公和阎立本老宰相。那时候,我也好,姬温也好,都不在昭陵。你却是在的,还亲眼目睹了下毒的场面。那另一个主使人是谁,你如今还想不出来?”

“嗯……明崇俨?”阿浪只能想到那装神弄鬼的术士。

史元真苦笑:“是他就好了。要是他,我还能在东宫多潜伏一阵子,说不定有机会向天皇天后下手……我原以为明崇俨和裴妃都会死在恭陵,结果一个都没死,那天一看他二人跟着你们从恭陵回来,,就知道不妙。隔窗听听,你们要认真开释先太子死因,那必然要说到蓝盐的来源,还有郭尚仪邢氏等人,我就知道我再也瞒不下去了,哎……”

“郭尚仪和阿邢也和你有关?”阿浪惊诧。史元真瞪他:

“当然不是我,是阎庄!是他把那两个女子从长安带到洛阳,又安排进宫。蓝盐也是他找我要的,说是给姬温,干完活以后把相关工匠灭口,我可没想到他后来又给了那么多人用,更没想到他连他自己亲叔父都毒死了!”

阿浪手臂一晃。弓弦张了太久,他肌肉本就绷紧酸痛,心里这么一惊,手上几乎撑不住了。便见史元真将火把当头向他掷来,口中大喊: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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